陈行甲:看到寺庙里供着的菩萨的样子,总会想到母亲的模样
在峡江的转弯处:陈行甲人生笔记
文/陈行甲
小时候我们下湾村很穷。事实上四十多年过去了,整个高桥乡仍然是大区域里相对最穷的地方。湖北省宜昌市的市长到现在仍然把高桥乡作为他的扶贫联系点,宜昌市下辖十三个县市区,一两百个乡镇,市长扶贫联系的点,自然是整个宜昌范围内最穷的。
童年时村子里有一户很特殊的人家,男主人姓潘,我叫潘伯伯,女主人姓王,我叫王伯娘,他们家有七个孩子。记忆中潘伯伯一家在村子里不受人待见,潘伯伯常年佝偻着腰,拿着个烟袋,走到哪咳到哪,吐到哪;王伯娘似乎永远没梳过头,总是蓬头垢面,因为潘伯伯动不动打她,她总爱哭,眼里总有眼屎。就是这家人,经常会到我家借盐吃,我很少看到他们还过,大抵因为面子的缘故,他们时常换不同的孩子来借。但是,母亲从来没让他们空手回去过。少不更事的我曾经问过母亲,他们总说借,总不还,为什么还要给他们借?还记得当时母亲拉下脸呵斥我:人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怎么会借盐吃?我们不给他们借,他们就没地方借了,以后不准你说这种话!
还有一次,夜晚母亲给我洗完脚,准备招呼我睡了,这时窗外传来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打开门一看,是王伯娘。原来是她家三女子有媒人上门提亲了,可是没有一件穿得出去的衣服。王伯娘大致也是无路可走了,又到唯一的求救处来哭泣。那一晚,我亲眼看见母亲把她平时极少穿的白色带暗红格子的确良衣服,送给了三女子。这件衣服应该是母亲最喜欢的衣服了,因为我小学时曾经听我们家的常客、邻村的赤脚医生高幺幺说起过,母亲嫁到下湾的时候,扎着长辫子,穿一身白色带红格子的确良的衣服,皮肤白里透红,好看得“惊动了一湾子的人” 。
从我童年到少年的过程中,我亲眼见到或者听到潘伯伯家老少一个一个死去,到最后只剩下大儿子一人在村里生活着。他们家多数是病死的,也有到外地卖血感染艾滋病死的,还有在外地做小偷被人追到地里打死的,比余华的《活着》讲述的徐福贵一家人还要特别。他们家因为太穷,葬礼都很寒酸。记得童年的一个清晨,得知王伯娘夜里去世了,我远远地看见母亲赶过去帮助料理王伯娘的遗体时痛哭失声。
童年记忆中我们家门外的阶坎是过路的背脚夫必须要歇靠的地方。一是我们家门外总是扫得干干净净的,二是每个背脚夫都会在我家讨到水喝。我记得很清楚的一次,天已经基本上黑下来的时候,一对几十里外的天池岭村的父子背脚夫,父亲大约四五十岁,儿子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他们白天去高桥供销社背货,晚上往家赶,路过我们家时在我们家门外的阶坎上把背篓歇下来,从背篓底拿出用泛黑的手帕包着的一碗饭,在我们家堆在墙角的柴禾堆里折了两根树枝当筷子用,坐在我们的阶坎上吃。他们窸窣的响动吸引了母亲拉着我掌着煤油灯出来看,母亲当即邀请他们进屋坐着吃,这对父子再三推辞,于是母亲让我进灶屋给他们父子拿筷子,又端出一个土碗的酱,端了一缸子水放在他们父子旁边,叮嘱我就拿着煤油灯在旁边给他们照亮。
这个儿子蘸着酱往嘴里扒饭的样子,他们咕噜咕噜喝水的声音,还有这对父子走的时候一再弯腰说多谢的场景我仍然历历在目,也清楚地记得母亲拉着我看着他们消失在黑夜中,跟我说“真是造业,他们没有带亮(火把),摸黑到家怕是要半夜了,不晓得当娘的看到儿子要心疼成什么样子”。
后来,我也慢慢地学会做这些事情,把门外的阶坎扫干净,给路过歇脚的人递水,不用母亲吩咐,我只要看到了就会去做。
其实母亲自己也穷。一个多年后忆起仍然会眼睛湿润的场景是幼时印象中母亲有时会站着吃饭,问母亲为什么站着吃饭,她总会笑着说“站着吃肯长些”,可是她是大人,已经不再需要长个儿了。真实的原因是家里白米、面和腊肉等好吃的东西不多,每当吃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和姐姐碗里有,她碗里没有,她不愿意让我们看见她和我们吃的不一样。可是母亲仍然愿意关心那些比她更穷的人,而且总是小心翼翼地护着他们的体面。
农村里白天都忙,晚上煤油灯下剁猪草和打扫的时间,经常会有一些村子里附近的妇女来跟母亲说话,其实也就是家里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情来找母亲诉诉委屈。母亲是一个极好的倾听者,经常陪着别人掉眼泪。
母亲的悲悯心似乎与生俱来,我长大后去到一些名山大川,看到寺庙里供着的菩萨的样子,总会想到母亲的模样。特别是母亲去世以后,我更是这样想。
(5)
母亲的性格中有一些特别之处,从小到大一直在深深地影响我。
母亲对干净似乎有一点偏执,小时候我们家的土坯房虽然破,但屋里屋外总是扫得干干净净。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爱干净穷不久”。小时候我有点淘气,有一次从外面玩弄了一身灰回来,刚到门口就被母亲叫住了,“你就站那儿,不许进来”。当时我很惶恐,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母亲问我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要爱干净?”当时我看了一眼身上有几个补丁的衣服,跟母亲说:“反正是补丁衣服,有什么关系呢?”母亲当时特别生气,她说:“甲儿,你听好了,就算是补丁衣服,我们也要穿得干干净净。”
小时候我家的灶屋是黑黢黢的,不知这里做了多少代人的灶屋了,反正从门到墙到梁到瓦,无一不是黑黢黢的,也就是屋顶的一片亮瓦和旁边偏房的一个小窗子透进来的光,能看清楚灶台上的东西。可是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我家灶屋从无凌乱之感。柴禾永远整整齐齐地堆在灶口边的墙角,饭菜虽然简陋,但是母亲总是把不同的饭菜佐料用不同的土碗分别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灶台虽黑,但是时常是那种洗刷得锃亮的感觉。虽然没多少好吃的,但是母亲这种贫穷状态下没有一丁点儿邋遢,日子过得一丝不苟的感觉,让我回忆起童年的时候,总觉得充满了明快和温暖,那个灶口柴火烟气氤氲着的味道,在我出走半生走遍天涯之后仍然觉得是内心最爱。
母亲另一个深刻地影响了我的性格特点,是她在日常生活中的仪式感。
每当外婆来我家小住,或是舅舅姨妈来我家,母亲总会做一点好吃的。吃饭前母亲都会先盛一碗饭,夹一点好菜放在饭上面,摆一双筷子,默念一句,算是叫外公来吃饭。这碗饭一般情况母亲都会让我吃,母亲说外公去世的时候我只有五个月,外公对我喜欢得不得了,可惜我没有来得及学会叫外公。她用这种方式告慰外公,纪念外公,也让我记着外公的好。
在吃饭这件事情上,我爱人后来曾跟我说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来适应我们家的氛围。爱人是城市长大的,比较自由不拘小节,她从第一次进我家就发现我们上桌后不等大人都上桌,孩子都不会动筷子,有好点的菜会互相夹一点,然后如果孩子先吃完,放下筷子前会双手端筷跟父母说一声“爸爸妈妈我吃完了,您们慢点吃”。爱人说她当时诧异得不得了,为什么一家人之间要这么客客气气的?可是这就是我从小到大母亲教给我的规矩,我已经在漫长的成长岁月里习惯成自然。
还有记忆深刻的是每年春节吃团年饭的时候,吃饭前母亲总会要我们每一个人说一下过去的一年最高兴的事,然后说一句对来年的吉祥话,从记事起,几十年里这个程序从来没少过,颇有点参加工作后单位上每年搞年终总结时回顾过去展望未来的意思。不过,我从小到大都对这个仪式性的时刻乐此不疲,因为这一刻我永远会收获母亲喜悦的夸赞。后来我有了儿子,孙儿小时候跟着奶奶长到五岁多,他也特别喜欢奶奶这种有些正式的仪式感,当然,孙儿最喜欢的肯定是在这些仪式中奶奶给他的不住嘴的夸赞。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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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的仪式感